那天,帶著母親到小港植物園,植物園集結很多好東西,比如大自然跟靈感,也有惱人的玩意兒,比如會咬人的小蟲子,幸好當天,我們還知曉踏青該著上長袖衣褲這點小常識。我邊走邊拍下路邊花花草草,朋友曾問過我是如何操作拍攝手法的,我當時說其實自己並不是那種一按下快門就張張定格經典的拍攝能者,我偏好連續並迅速的拍攝,紀錄一個畫面之間的緩慢移動過程,我覺得那樣很有趣,像是看見珍視的人笑起來的瞬間,成品會有數十來張,再精挑細選出合適珍藏的部分。植物紀實對我而言,每一眼都是驚艷的誕生,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面前,真切動容。
母親是個很怕累的人,走沒幾步,每隔十分鐘就嚷著要休息一會,一定要讓她休息喔,不然等等人就直接席地而坐,人生漫長,母親每次的休息倒是都格外倉促。
曾經的甲狀腺亢進讓她至今看起來仍纖瘦無比,她是一個做任何事情動作皆緩慢的人。騎機車的平均時速只有十五到二十公里,超過一點都會讓她感到惶恐不安、很怕沒有人理她、怕高、非常愛哭、健忘、常恍神,同一間餐廳去過很多次,只記得很好吃,卻始終記不得它的店名,就算問了我,同一天我講了五次。喜歡的事物習慣在短時間內反覆強調,每天一定要睡滿十二小時,說的話語往往不具備連續性,上一句跟下一句幾乎沒什麼關係,表達能力充斥斷層。
阿姨們與鄰居都說母親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頗具特色的美女,在那個小小的村莊小有名氣,拍過不少精緻沙龍照,不過性格有些古怪,別人跟她說話常心不在焉,身體很虛弱,曾經參加歌唱比賽得了全市第五名,拿了一座大理石獎盃,從小就很喜歡畫漫畫,作品貼滿整間屋子,有過一段感情便不歡而散,後來與父親相親結婚,在還來不及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便被病情慢慢覆蓋思考能力。
 
喀擦— 為此我的記憶也在這時按下快門。
老實說,以前我不太滿意別人聊天打趣時會說:『哈哈哈,你該吃藥了。』
假如你是一個只要醒著,每日就該照實吃藥的人,或者你的家人就是。小時候聽大人說長大了就要學會成熟懂事,不要太過任性,那麼怎麼樣的人才有資格終生任性呢?
能不能不負責任地不想知道?
母親只要一大哭,父親就抱怨又來了,偶爾父親會強勢地問我要跟誰比較好,彷彿先下狠話的人,跟隨他就能獲得救贖,隔天大人們都不見了。
我關起房間的燈再窩到衣櫃裡一整天。
我明白我在欺騙自己,但也無所謂,高二那年,警察們都來了,父親只罵我怎麼沒成熟當好一個姐姐,面對這種事居然不會處理只會坐在那裡,都幾歲了,我才明白原來他已自主斷定我長大了,而我從頭到尾都沒變,很多年前的一天,坐在機車後座的我很大聲的說:『媽媽,學校作業要我們採訪家人。』
母親繼續自言自語,似乎沒聽見我的聲音,彷彿我們的語言互不相通,我又問了一次,一樣的結果,再問一次,一樣,再問一次,一樣,再問一次,一樣。
她忽然不耐煩大聲開口:「什麼啦!」
直接拋出問題,我說:『為甚麼妳要煮飯給我們吃?』
問這麼簡單又沒深度的問題,是我已肯定母親無法給出具有建設性甚至慈母情懷般的回覆。
「因為我是妳媽阿。」
拋出這一句話後,她繼續說著自己的故事,下車時我趕緊拿聯絡簿給她簽名,但我昨晚在家裡已叮嚀了很多次。母親的字跡太抖,下課時老師把我叫過去,她攤開聯絡簿問這是誰的簽名時,我說媽媽,老師很生氣地把簿子砸在我的臉上罵我說謊,要我證明給她看。事實上,我的謊言只會對當我誠實之後卻總罵我的人說,但那是因為他不願接受我的實話,說真話我會被斥責,我不害怕也不感到委屈,只覺得莫名其妙。瞬間我有種兩者皆是暴力的沉重體會,各名為言語或肢體的惡意,那一個時空全部都是安靜的。
「因為我是妳媽阿。」這一句話又劃過我的思緒,把我拉了回來。
這次母親沒有情緒失控,多麼慶幸,這是我的真心話,兩人走走停停,一路上都是看得舒服的好風景,可以一邊讓自己吸收芬多精,邊讓自己放鬆,同時也讓家人享受到,是何等美好,我每一次的呼吸都在讚美今日,這是一個讓人放鬆的一天。
 
隔天便要回臺北了,母親騎著機車載我到高鐵站,幫我提了行李抵達車站大廳後,開口便喊著好熱好渴,約莫重複五次吧,接著人便急忙衝到星巴克櫃台前說要喝飲料,平價的飲料在超商便唾手可得,但她會那麼堅持想喝星巴克的緣故不是因為品牌迷思,而是曾喝過感到很好喝,就這樣而已,我幫她點了星冰樂大杯,她也忘了哪個口味比較是她的喜好,我便問她抹茶好嗎?
她很高興的說:「好好好當然好啊。」
於是我又點了個覆盆子冰淇淋給她,結果吃到一半母親開始問這些多少錢,我說不重要,但我也無法阻止她去問店員那些餐點多少錢,當她知道這些所謂喜歡的東西的價格超出她預想的價位時,又會驚慌地不停感嘆,不只食物,還有其他物質都是,直白點說就是缺乏金錢衡量觀念,她會把百貨專櫃的包包跟菜市場的地攤貨相提並論,但那兩者很顯然在材質品牌等各種包裝行銷都是不一樣的等級,怎能相互評比。高一那年用從小到大存的壓歲錢買了一塊繪圖板,花了我七千七,她問我這是什麼多少錢時,我神態自若地回答是可以用來畫圖的板子,不過是畫在電腦上,差不多五百塊,她說有點貴。
母親總跟我說:「沒有好好照顧好妳跟弟弟很抱歉。」
我不想聽事後無實質幫助的道歉,曾被一個朋友說我說話會一針見血,擅長寫東西的人,容易偷人心與傷人心。我說了她絕對聽不懂的的句子,可能花一輩子都不會懂:
『如果妳沒還在這,我根本不會再聽到妳說這些話。』
很久之後,我才理解捨得給你的人的真正心意,直到當我變成給的人,這都不是因為我的富足,而是我不想讓對方為了想要的東西花錢或煩惱,甚至把心裡的某些期待擱淺於願望清單中,於是我給他,心甘情願,我該明白的,只有被在乎的資格。
每當有人說喜歡上我這個人時,再說願意為自己付出時。我曾問對方為甚麼?
他會道出很多實際的優點,精明點的再搭配虛無飄渺的曖昧。不知為何我總認為愛跟喜歡都是很厚重的字眼,有些人能輕易開口談愛,對我而言我卻是很難的,非常。
而誰能料想到,感情就是你用真心或狡詐去賭,都不一定會百分之百被買單的交易,精巧的測繪都可能換來一場騙局,無心插柳也未必是空歡喜。
因為喜歡是不需要確實理由的,那是一種感覺,一個人你不曾愛上過,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後來就不問了。一個人如果能用睿智的心卻笨拙的行為告訴你他的事情,想必他十分信任你,而最荒謬的真理,就是這一切都不必憑什麼。有時候,自最簡單的人取材,她的一言一語就字字珠璣,一個人能一直很單純下去,是身邊的人很拚命去換來的,有時候,這個人的命運,本身就是一個交換。或許,有的人終其一生,都發著清醒夢吧,很多人都以為有心理疾病的人有暴力傾向或帶危險性,而大部分的日子中,他們卻總太過羞怯又軟弱,與世俗的壞人好難畫上等號。
螢光幕上,諸多戲劇、電影常把精神病患詮釋得滿臉油垢、披頭散髮、歇斯底里,該知道一直有這般的人,那何嘗又只有這樣的人,而我不得不傳達一個個的諷刺案例,有的人他活得表面上光鮮亮麗,骨子裡卻可能整個都是壞掉的,這些人八十歲躺進棺木,人在二十歲便死了。為此我活著每次都在知覺自身成見,卻不依附成見走,當社會刻板持續根深蒂固地建立這樣「空想的人物形象」,為此就易把人物想得淺薄無知,殊不知無論是你還是我,或者他還有他們,不會因一個標籤就只有一種樣態,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哪怕殘存一絲氣息。
每個人的心裏會有或多或少不被奉告的悲傷。
「不要把既有觀念套在他人身上」,這是我的人生學習中庸之道。
談到母親這類型的文章很大眾,還是學校作文不可或缺的作文範本,是一個不難寫的題材,除了對母親的記憶稀少至零的人。
我不怕沒寫過,只擔憂我不知為何而寫?是感謝抑或怨懟、又愛又恨?
我淺淺地說,我複製她的許多特徵以及興趣,卻過了一段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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